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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最後的幾年,她再也沒有離開過床,從醫院到安養院、又從安養院到醫院。身上插滿呼吸器和各種維持生命的儀器、管子,除了爸爸之外記不得媽媽姊姊和我。講不出一個字,即使再激動的心情、也只有浮腫的手能夠虛弱地微微晃動。她的身子縮得好小好小,快要沒有頭髮,越來越像一個衰弱的兒童或是嬰孩,一切都在倒著走,身體、精神、記憶都在倒帶。

   我還記得從前她手上戴著那隻圓潤翠綠的玉鐲,有幾年的印象是她總穿著很像改良式旗袍的連身裝,布料上有密密麻麻的小花樣;忘記了是右手還是左手食指少了一節,好像是不小心切傷的吧。她聽不懂國語,我總以接到她的電話為天大難題,不管事先如何練習都會講到結巴,最後都像逃難一樣把電話丟給媽媽聽。有幾年她幾乎每天打來找媽媽講話,每天都講一樣的話,每天都講好久好久,通常抱怨的內容比較多,後來媽媽也像逃難一樣地害怕接到她的電話,但是每天來的電話仍然持續了好多年。

   我還記得她有一道招牌菜,絞肉加上荸薺和地瓜粉蒸成的肉丸子,沾著醬油吃。每次家族聚餐,就連清明掃墓,我最期待這道菜,有肉汁香又有清脆口感,好吃得心滿意足,再刁的嘴巴都會被堵住。後來她不去掃墓了,連下廚都沒有,我就嚷著媽媽要吃肉丸子,媽媽也會做,但是丸子尺寸大了一號,肉多實在,這是媽媽的做菜風格,不是她的。

   我還記得小時候每年大年初一都會拿到她的兩百元紅包,幾乎每個大朋友小朋友紅包裡都是兩張紅色百元鈔票;通常講完「恭喜」兩個字拿了紅包之後對話就結束了,她有時還會笑笑地拍拍小朋友們的肩膀,即使這樣、我仍有些戰戰兢兢的對於一種威嚴的恐懼。後來她開始會把我和姊姊的名字叫錯,於是我們在下次見面時就要主動先報上名;後來我接到電話時,她的第一句話已經變成:「你是誰?」

   我已經不記得她什麼時候開始衰老。跌倒、中風、某些忘記某些卻又記得特別清楚,她從一個家族的最中心逐漸成為一個沒有力氣也沒有決定力的老婦,慢慢地一切都在衰退,心臟、肺臟、許許多多。她離開跟小兒子住的家,住進國泰醫院、台大醫院、耕莘醫院、振興醫院,她的日子開始在一張張病床上度過,爸爸每個星期都去跟她說話、幫她翻身梳頭髮,但在那之後我幾乎再也沒有聽過她的聲音,每次見面都是一陣沈重的沈默。今年的清明節那天,她的心臟一度停止跳動,急救過程中打了十支強心針,老人家都很難捱過這些重要的節氣啊,媽媽說。

   星期日的中午我又接到媽媽的電話,「奶奶過世了。」媽媽用一種哭過之後鎮定的語氣說。那是我第一次在電話裡聽到另一個人死去的訊息,剎那間她離我好遠好遠,但許多跳出來的回憶這麼多這麼親近,卻又是這麼淺薄。

   我的奶奶在民國前二年出生,今年是民國九十五年,我和她都屬雞。她回去等待輪迴了,祝她平安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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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korn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